作者 | 萬連山
編輯/校對 | 墨眠、顧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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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次,誰能拯救韓元?
17世紀,英國工業革命正在進行時,煤炭需求劇增。彼時,礦井遍地,隨之而來的是瓦斯爆炸引發的頻繁礦難。
為了預防礦難,聰明的工人們在下井前,總會帶上一只金絲雀。
金絲雀對瓦斯非常敏感,稍有洩漏,它遠遠就能聞到,開始亂叫。礦工們依次來判斷礦井裏是否安全。
對全球經濟而言,韓國正是一只這樣的金絲雀。
最近幾個月,日元匯率創20年新低,是全球外匯市場的重要主題。(詳情可閱讀《日元の生死劫》)。而韓元,也在加速步其後塵,目前已創14年來新低。
日元猛跌,很大程度得歸因於與全球緊縮潮流相悖的寬鬆貨幣政策;而韓國央行今年已多次加息,即便在世界範圍內,加息力度也屬激進之列。
但效果實在有限,韓元還是跌了這麼多。且在貨幣巨幅貶值背後,罕見的經濟危機,正若隱若現。
韓國的經濟已經不可避免地處於轉弱、貶值、加息的囚徒困境中。
01、前世
貨幣的強弱取決於發行主權的經濟狀況。
韓國的貨幣從建國以來伴隨主權的動盪及經濟的變化而變化,就體現得淋漓盡致。
清光緒21年,朝鮮開國504年,甲午海戰落幕。
4月,戰敗的清政府與日本簽訂《馬關條約》,被迫放棄對朝鮮的宗主權,承認該國獨立。
兩年後的10月12日,朝第26代國王高宗李熙,改國號為“大韓帝國”,建元光武,自稱皇帝。
韓光武九年,1905年,日俄戰爭以日本獲勝告終,雙方簽訂《樸茨茅斯合約》。據該協約,韓帝國必須取消外交機關,成為日本保護國。
五年後,韓國內閣總理大臣李完用簽署《日韓合併條約》,將朝鮮半島主權永久讓與日本。“大韓帝國”二世而亡。從此,“韓國”這一稱號被禁止使用,韓國銀行改稱朝鮮銀行,隸屬於日本。
次年,朝鮮銀行券開始發行,俗稱老頭票,貨幣單位正式定為“圓”。在那段時期,是朝鮮半島、關東州、東北三省等日占區的流通紙幣。
直到1945年,日本宣佈無條件投降,朝鮮銀行券才停止發行。
1948年8月15日,美軍扶持“大韓民國”政府成立。次年,第一代韓圓(₩)開始發行,發行方仍為朝鮮銀行,與美元固定匯率,每15圓兌換1美元。然而,隨著朝鮮戰爭爆發,短短一年間,韓圓與美元間的匯率從15:1驟降至6000:1,暴跌數百倍,國內通貨膨脹急飆。
1953年,戰爭結束。為創立金融新秩序、遏制住貨幣急劇貶值,韓圓被替換成韓“圜”,兩者兌換比例為100:1。
1953-1960年期間,1000韓圜紙幣
1961年5月,軍人樸正熙上位,通過《復活憲法》出任終身制總統。次年,第二代韓圓粉墨登場,重新規定與美元的固定匯率為125:1。但僅僅兩年後,韓圓兌美元又貶值超過100%,達到255:1。
直到1980年以前,韓圓兌美元的匯率一直維持在480:1左右的水準。
期間,秉承“受政府指導的資本主義經濟”理念,樸正熙制定了若干雄心勃勃的五年發展計畫。
前兩個五年計劃,核心為實施管制型市場經濟,利用城鄉二元結構與工農產品的價格差優先建設城市。
簡單來說,對內,薅農業的羊毛來為工業積累資本,尤其是印刷、紡織等輕工業,利用這些初級產品賺取外匯。再用積累的外匯購買生產流水線、機器設備等資本品,以期實現重工業的趕超。對外,則實施貿易保護,大力禁止國外消費品進入。
這樣的舉措在當時確實非常奏效,此後十年間韓國的GDP就從260億美元增長至692億美元,增長近2倍。
初嘗資本主義與政府指導結合的甜頭後,在接下來的三五、四五計畫裏,韓國政府開始重點轉向化工、造船、鋼鐵等重工業。並且由於刺激範圍和力度常常過大,一度導致很多行業出現過度投資泡沫。
1980年,跟隨英國柴契爾與美國雷根的經濟自由化改革,韓國政府也對經濟政策進行調整:
一方面,減稅放權。1982年稅制改革,降低個人與企業所得稅的稅率,減輕納稅人負擔,刺激經濟增長;
另一方面,國退民進。1984年頒佈《政府投資機關管理基本法》,除了公益領域,國企退出競爭性產業,政府不再投資或新出資。
不得不說,在經濟騰飛期,這種韓國政府少花錢少徵稅、讓企業有更大發揮空間的舉措,是值得肯定的。但這也為後來財閥們過於膨脹尾大不掉而埋下了伏筆,此處不表。
貨幣政策方面,則廢除外匯交易證制度,並由單一釘住美元,改為釘住一攬子貨幣。
此後10年,韓元進一步貶值,韓元兌美元逐步穩定到800:1。
1990年,韓國央行宣佈以MARS(市場平均匯率)取代“釘住”固定比價政策,並設立每日匯率波動區間。
韓元再次進入穩定期,與美元匯率小幅上升至760:1。1982-1992年的十年間,韓國GDP增長了2.59倍。
然而,這種高負債、高投資、高增長的模式雖然帶來了“漢江奇跡”,但也給自己埋下了隱患。
02、前事
二戰之前,與大中華圈的所有國家一樣,朝鮮半島也是一個典型的農業社會,泡菜壇子基本在戰爭中碎乾淨。
直到38°線確定10年後,韓國農業恢復穩定,才有了發展現代工業的原始積累。
但韓國是自然資源極度匱乏的國家,即便擁有近5000萬人口,國內市場依然狹小。既沒有足夠的糧食和能源,也缺乏戰略縱深,無法形成內迴圈,所以非常依賴對外經濟。
也因此,韓國是一個典型的外向經濟體,增長主要依賴進口。同時,因為缺乏資源,工業原材料又需要大量進口,然後再加工成工業品外銷。
這種模式,使得韓國經濟與世界經濟緊密相連。一旦世界貿易市場出現問題,韓國市場往往會率先做出反應。
韓國由此成為世界經濟的“金絲雀”。
但數據顯示,韓國已經連續5個月出現貿易逆差,為2008年以來的首次。且上月逆差達到94.7億美元,為史上最大單月赤字。
自去年四季度起,韓國出口增速較疫情期間的高點明顯放緩。據8月貿易數據,出口增速放緩至個位數,僅錄得3.9%,為334.24億美元,其中半導體和無線通信設備的出口分別下滑7.5%和24.6%。
而進口仍維持較高增速,受能源成本高企推動,同比增長22.1%至436.41億美元,其中原油進口增長54.1%,煤炭進口增長143.4%。
尤其在美國通過《通脹削減法案》和《晶片法案》後,這種情況很可能還將加劇。
誠然,今年情況特殊,階段性的疫情、地緣戰爭、全球通脹,世界經濟的不確定因素太多,使得原材料價格暴漲,市場萎靡,韓國出現貿易逆差幾乎不可避免。
但依然值得警惕,它畢竟預示了整個世界貿易出現衰退。不僅是能源價格上漲,更是世界市場對非能源消費品的需求下降。
需求不足必將導致產能過剩,進而就是經濟衰退的開始。
縱觀歷史,除了14年前的次貸危機,歷史上韓國共出現過三次貿易逆差的情況:
1979年,次年第二次石油危機爆發;1990年,隨後美國經濟陷入衰退;1997年,次年金融危機籠罩亞洲;2008年,美國次貸危機爆發。
其中,最讓人印象深刻的,當屬1997年那一次。
彼時,經歷了長達30年的快速發展,韓國實體商業的潛力機會幾乎窮盡。
但在政府、企業、民眾的欲望趨勢下,韓國上下對經濟增長依然抱有極高期望。所以在經濟增速下行期,政府選擇以寬鬆的貨幣政策刺激增長。
而當時的國際金融形勢,也極有利於借貸:1.歐美經濟下行,國際資本流向韓國;2.日本房產跑破破裂,央行放水刺激經濟,韓國企業很容易就能借到便宜的日元。
所以在90年代,儘管韓國的宏觀總杠杆率遠低於美國,但企業的杠杆率上升極快。
到了1997年底,韓國最大的28家企業集團負債總額1775億美元,平均負債率高達450%。僅現代集團一家債務就高達660億美元,占韓國國內生產總值的20%。
韓國朝野上下還沒來得及從遠超他國經濟增長潛力的幻想中醒來,金融風暴就迫近。
最嚴重的,是韓元超級貶值加劇了這些企業償還債務的壓力。
1997年12月23日,韓元兌美元已跌至1995:1。
而當月韓國外匯儲備僅剩50億美元。別說維持匯率,對外支付的基本需要也無法滿足。每天都有十億計的美元流失,國家信用被降到垃圾等級。
當年,韓國每個月的進口額高達108.1億美元,其中超過十分之一是用來購買糧食的。
在不可掌控的旋渦中,韓國企業的債務風險迅速暴露。
起亞、韓寶鋼鐵、三美、真露……最大的30家企業倒閉了19家,以及數以千計的中小企業。24歲以下年輕人的失業率一路飆升至15.46%。
同時,在軍政府獨裁時期,韓國外債約為300億美元。但1997年,卻飆升至1672億美元。僅1997年底應付外債本息,就高達300億美元。
為了償還外債,恢復國家信譽,韓國時任總統通過各種手段四處籌錢。
一方面,屈辱地與IMF達成一攬子協議,獲得195億美元救命錢。但這些條件為後來的韓國社會帶來巨大的痛苦。此處不表。
另一方面,化身推銷員,爭分奪秒會見各國政要與資本大鱷。甚至與魔鬼交易,在1998年1月4日,會見本輪金融危機的幕後黑手喬治·索羅斯。最終,帶著168億美金的投資意向回到了韓國。
“如果前面只有一條路可走,那還有什麼可猶豫的呢?”
金大中向支持者演講
經過大半年努力,韓國外匯儲備超過350億美元,才算是渡過危機,並為後來的改革打下堅實基礎。
現如今,韓國早已成功跨越“中等收入國家陷阱”。而自19世紀以來,高收入國家俱樂部至今仍以西方國家為主,像韓國在二戰後從低收入迅速進入高收入的案例,屈指可數。
只是,當同樣的危機再次重演,還能演繹出相似的喜劇結局嗎?
03、一樣的危機,不一樣的人
春江水暖鴨先知。
韓元大幅貶值,雖然還沒有嚴重到讓金絲雀中毒致死的地步,至少也難再開口歌唱。
回想1997、1998年,那個時候的韓國,是真的窘迫。
對於戰後獲得巨大發展成就,逐步拾起強烈民族自信心的韓國人而言,這是不可接受的。
為此,當年舉國上下200多萬人,自發捐款總額約10億美元的黃金和外幣的運動,震撼了世界。其中,有關韓國新媳婦和老婦人,含淚給國家捐獻黃金首飾的新聞,廣為流傳。
儘管10億美元無法滿足對外支付需求,但足以反映其民族氣概。
現在呢?
據韓國央行統計,截至去年底,韓國家庭欠銀行與其他金融機構共1862.1萬億韓元,創歷史新高,比2020年上漲10.3%。
與收入相比,債務的增長速度要快得多。
根據韓國開發研究院的調研,近十年韓國社會中上流、中產、貧窮三層的對比,中產不斷減少,貧困人群持續擴大。
而想要讓自己或者子女的階級上升,在讀書、就業上獲得更多機會,在首爾買房是首選。但對大多數人來而言,這個夢想,漸漸成為幻想。
《魷魚遊戲》裏,所有參賽者都拿命在賭,希冀自己能成為最終的幸運兒。其實這也是韓國現實中的寫照。
現在越來越多的韓國年輕人們醉心於投資數字貨幣和股票。據調查,在20-30歲的韓國年輕人中,有80%涉及股票、基金、加密貨幣相關投資,占韓國交易總額的三分之二以上。
在很多年輕人心裏,或許只有這種方式才能有概率實現財富飛躍,才能買的期房,去拜託不斷陷入貧困命運迴圈的枷鎖。
雖然這個概率很小,但總規有些許希望。
就為了這個微小的希望,這些年輕人甚至不惜借錢去做投資。
據統計,2021年,韓國年輕人共從證券公司借走38萬億韓元,用於股票投資。
在股市繁榮期,這樣搞似乎沒問題。但今年以來,全球股市普遍走弱,韓股更不例外。
如果韓股再這樣跌下去,其中將有多少年輕人有可能還不上債,他們後面的境遇何去何從,令人深思。
而如果肩負未來的年輕人,真的都變成這副模樣,這個國家的未來可想而知。
時至現在,全球越發複雜形勢已經把很多國家都拖入旋渦,對於韓國這種外部經貿高度依賴、本國經濟又早就陷入泥潭,且貨幣不斷貶值的國家,未來還能用怎樣的招數去應對這種地獄級的難題,以及最終能否成功,我們不得而知。
但對很多同樣身陷囹圄的國家來說,它都非常值得反思和關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