絕境求生
我的改革就是一場毫不退縮的社會謀殺，我要像一個神經病才能完成它。
——阿根廷總統，米萊
史上最大的社會實驗已經開始，試驗者是4600萬阿根廷人。
新官上任三把火。新總統一上臺，就連放三個大招：
1.18個內閣部門砍掉9個，教育部、文化部、民政部、農業部、商務部，通通不要。
2.主動把本幣兌美元匯率貶值一半，物價變相上漲100%。
3.進出口全開放，撤銷所有政府監管。
除此之外，米萊上臺才幾天，就廢除或大幅修改了三十幾項法律，比川普還敢整活。
就是這麼瘋狂，那些原本就反對他的人，立刻就坐不住了。
目前，阿根廷23個省中，有11個已經進入經濟緊急狀態。
很多商家連覺都沒得睡，商品一會兒一個價，標籤怎麼換也趕不上貨幣貶值的速度。
大量民眾無法忍受生活品質下降，尤其是本來就反對米萊的左派選民，紛紛走上街頭聚眾示威。
遊行隊伍越來越多，幾乎橫掃全國，政府不得不出動軍隊維護社會治安。
米萊新政剛開始施行，就遭遇到嚴峻考驗。
阿根廷布宜諾賽勒斯，反新政遊行
這些景象，只能說在意料之中吧。
自打阿根廷決定再次嘗試「休克療法」的那一刻起，就必然預料到了今天的局面。
很多人一提起「休克療法」，立刻嗤之以鼻，嘲諷之詞滔滔不絕。
各方媒體，99%也都持悲觀態度，認為阿根廷何止是休克，離死也不遠了。
話是這麼說，阿根廷的改革，目前看確實是九死一生。
但不改革，卻是十死無生！
要不是爛透了，誰願意整自己？
01
良藥還是毒藥？
原本只是「小作文由誰撰寫」的爭論，竟一下升級到「董宇輝是否被虧待」的詰問。
所謂「休克療法」，本是個醫用名詞。
打個比方。
戰場上，一個士兵小腿中槍，傷口即將感染。
此時，醫生給出兩種治療方案：
一，保守療法。
循規蹈矩，消毒、包紮、吃藥、休養，讓傷口緩慢痊癒。
這個過程不僅漫長，操作上也需非常小心。稍有不慎，傷口還是會感染。
二，休克療法。
簡單粗暴，直接把小腿鋸了，從源頭上解決問題。
此法快是快了，但患者極可能受不了疼痛，暈死過去，甚至失血過多而亡。
80年代，美國經濟學家傑佛瑞·薩克斯，首次把這個概念引入經濟領域。
1985年，玻利維亞通脹飆升至24000%，政府預算赤字485.9萬億比索，占GDP總之三分之一。
社會經濟瀕臨崩潰邊緣。
死馬當作活馬醫，當局請來薩克斯，甘願成為對方新理論的試驗品。
主要改革內容有三條：
一，讓美元自由流通，和玻利維亞本幣匯率變為浮動匯率；
二，減免政府對國企補貼和放寬關稅限制，讓渡給私人資本；
三，IMF放寬對玻利維亞外債償還時間的壓力，歐美各國時不時給玻利維亞輸入資金。
此法雖然在短時間內，導致大量工人失業、物價瘋狂上漲，但很快就取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奇效。
僅僅一兩個月，惡性通貨膨脹便得到了強有力遏制，物價從暴漲趨於穩定。
第一年，即1986年，玻利維亞GDP總值下降2.9%，但隨後幾年都保持2.5%左右的增長勢頭。
同時由於採取了有效措施，債務問題也得到了明顯緩解，並最終使玻利維亞克服了嚴重的債務危機。
玻利維亞的變化，被世人驚呼為奇跡，薩克斯本人也被譽為「國際金融界的金童」。
休克療法由此享譽世界。
彼時，前蘇聯剛剛解體，俄羅斯繼承了大部分遺產。
家業雖大，爛攤子也多。全國多半企業半死不活，還欠了1200億美元外債和1萬億盧布內債。
首任俄羅斯總統葉利欽，作為前蘇共反對派，迫切想快速進入市場經濟，決定大刀闊斧改革。
玻利維亞的成功，讓新生的俄羅斯政府看到希望，連「試點試驗」都不弄，直接開始全國實行。
年僅35歲、與傑佛瑞有過交流的蓋達爾，被任命為總理大員。
第一步，放開物價。
1992年1月2日起，俄羅斯照葫蘆畫瓢：放開90%消費品價格和80%生產資料價格，公務員工資提高90%，失業救濟金、家庭補助均大幅提升。
最初的三個月，效果顯著，國民都樂開了花。
習慣了憑票供應、排隊等物資的俄羅斯人，真真切切看到了改革帶來的實惠。
這種繁榮，是建立在前蘇聯幾十年的財富積累上，等於是透支未來。
看著國庫裡的財富一天比一天少，葉利欽並沒有心疼。
他信任休克療法，認為很快就會好起來。
但到第四個月，形勢急轉直下：通脹飆升，消費品價格比年初上漲了65倍。
眼見事態似乎失控，政府立刻想通過國營商店平抑物價。
上位者低估了人心險惡。
寡頭、黑市商人聯合國營商店職員，把政府供應的物資搶售一空，再轉手倒賣牟取暴利，市場秩序徹底糜爛。
這種官商勾結、損公肥私的行為，讓政府控制物價的願望徹底破產。
國民只能承受貴得不合常理的商品，生活水準急劇下降，消費反而比改革前更低迷。
同時，工業批發價格也上漲14倍，企業無法正常生產，成批倒閉或被寡頭們吞併。
市場的供需兩側，都進入死胡同。
不過，葉利欽政府並沒有放棄，他們認為玻利維亞第一年也很困難，自己等人必須堅持。
休克療法第二步繼續進行：財政、貨幣雙緊縮。
財政緊縮主要是開源節流，稅收優惠全部取消，所有商品一律繳納28%增值稅，並加征消費稅。
稅務雖然嚴苛，卻並不是主要問題。
問題在於，葉利欽政府為了得到寡頭們的政治支援，允許他們不必按新規繳稅。
這種雙標行為，讓所有人都怨聲載道。
因為賦稅過重，中小企業生產更加困難，失業率飆升，政府不得不追加救濟補貼，財政赤字不降反升。
企業之間相互拖欠，政府被迫放鬆銀根，1992年增發18萬億盧布，是上一年的20倍。
在印鈔機的轟鳴聲中，貨幣緊縮計畫宣告破產。
以上種種，使得休克療法的第三步——大規模推行私有化，也無疾而終。
最初，政府打算把三分之一的國有財產——約值1.5萬億盧布，平均分給1.5億國民，人人有份。
每個俄羅斯人都領導了一張1萬盧布的私有化證券，可憑證自由購股。
誰能想到，才過了9個月，1萬盧布頂多只能買一雙皮鞋了，政府發的券直接成了廢紙。
1992年12月，還不到一年，蓋爾達被免職，休克療法以鬧劇的形勢收場。
休克療法給俄羅斯帶來極大的惡果，人均GDP直接減少了50%-70%。
更惡劣的是，社會財富進一步往寡頭手裡集中，經濟結構越發頭重腳輕。
除了重工業，其他行業幾乎全部崩潰，直接淪為二流國家。成了個大號沙特，靠販賣資源度日。
全世界都對此充滿嘲諷。
一個大國，居然無視本身國情，照搬小國的經驗，這種做法偷懶且愚蠢。
皮之不存，毛將焉附？
02
照貓畫虎，為何不成？
為什麼休克療法在玻利維亞能成功，到俄羅斯就行不通？
原因縱然是多方面的，但有兩點最重要。
首先從經濟角度來看，俄羅斯實行的「休克療法」的措施沒有一條是符合俄羅斯國情的。
還是以上文小腿中槍的士兵為例。
假如他只是擦破皮，子彈並沒有深入肉裡，有必要把腿砍掉嗎？
玻利維亞本身就具備一套成熟的市場經濟體系，而俄羅斯在過去幾十年都在玩計劃經濟。
同時，在實行休克療法前，玻利維亞的市場經濟已經崩潰，通脹24000%，且沒有穩定的政府，只能死馬當活馬醫。
別無他法。
而俄羅斯， 1991年的通脹率才16%，比1990年的19%還有所好轉，遠遠跟崩潰不搭邊。
所謂欲速則不達、物極必反。市場自由化、價格自由化是個長期的過程。
葉利欽的本意，是大規模推行私有化。
但一系列操作下，私有化是私有化了，財富急劇往寡頭手裡集中，大量企業被賤賣，甚至連石油、天然氣這種掌控國家命脈的企業都一併私有化，綁架俄羅斯經濟。
這就使得社會面的流動資金越發短缺，和正常的市場矛盾。
再者從政治角度看，俄羅斯與玻利維亞所處的國際環境也不一樣。
所謂休克療法，就像士兵療傷一樣。
你休克了，必須有醫生在你暈倒的時候，實施搶救，不然就是個死。
沒有旁人支持，所謂休克療法就是自殺。
玻利維亞所謂的成功，最大的助力，就是整個歐美陣營為其輸血：
世界銀行提供35.7億美元的貸款；荷蘭提供了最多資金，投資建立種族、世代和性別事務部；美國人為司法改革提供援助；德國人在地方分權改革中出工出力……
反觀俄羅斯，乃是西方陣營的共同敵人，當時的東方大國也還沒有現在這樣強大，找誰輸血？
現在的阿根廷又是個什麼情況？
通脹高、貿易逆差高、政府債務高。
還沒有當年玻利維亞那麼慘，但比俄羅斯是慘多了。
就這麼個爛攤子，換誰來都不好使。
米萊雖然很多人說他是個瘋子，但有一點必須得承認：至少他敢上。
他比葉利欽更加激進。
一上臺，這位備受爭議的新總統就祭出三把砍刀：
一砍政府機構，二砍民眾福利，三砍本國貨幣。
米萊信奉奧地利學派，或者說純自由主義，這一派認為：需求會自動創造供給。
這也是休克療法的理論基礎。
現在，阿根廷完全放開匯率和物價管制，讓本幣自由貶值、物價全面上漲，漲了以後就會有商家覺得有利可圖，會加大生產力度，商品就會豐富起來。
這個邏輯成立的前提是：社會本來就有大量過剩產能。
而阿根廷的現狀是：資源都掌握在外資和國內寡頭手中，供給嚴重不足。
這種情況，和俄羅斯比較像，全面放開之後，必然會陷入惡性通脹，社會資源更快向權貴階層湧去，底層老百姓啼饑號寒。
有錢人無所謂，他們掌握了大量的實物資源，土地、工廠、黃金，只會越來越有錢。
普通人手裡的貨幣化水，再加上政府福利取消，馬上就連飯都吃不上了。
下個階段必然是大規模失業和饑餓。
這其實是饑餓療法的必經階段。
接下來，休克後能否恢復的關鍵，在於建立正常的市場經濟體系，並保證資金的流動性。
怎麼建立？
首先要擴大出口，補充外匯。
阿根廷不缺資源，小麥、大豆、牛肉乃至各種礦產都享譽世界，問題是怎麼賣出去？
貨幣貶值，這是最簡單粗暴的方法。
本幣越便宜，等於阿根廷的貨物越便宜，外國人就越愛買。
賣得越多，得到的美元就越多。只要有足夠的美元，阿根廷才能實現全國美元化，進而拋棄本幣。
所以米萊一口氣把美元兌比索匯率，從400貶到800。
可以預見，阿根廷明年的貿易差額，很可能被逆轉過來。
其次就是最重要一環，必須靠歐美或者中國輸血。
所謂休克療法，講究的就是個快狠准，慢吞吞靠貿易轉型，必然活不了。
所以米萊一上任，立刻就對美國示好，聲稱要與東方大國脫鉤，人家沒理。
然後這幾天，態度又180度大轉彎請求中國支持，並加快推進兩國貨幣互換，繼續擴大協議。
這是兩頭不討好了。
米萊或許是天真了，中美給阿根廷注資，雖然能得到實體資源等好處，但凡事都講究個時機？
現在是不是抄底阿根廷的最佳時機呢？那可不是阿根廷人說了算。
米萊把國家的希望寄託在找大佬化緣上面，固然是行得通，可惜阿根廷人等不起。
想當年，葉利欽實行休克療法，依靠蘇聯幾十年的積累，好歹還給民眾漲了工資，俄羅斯人還爽了幾個月。
阿根廷有積累嗎？
漲工資沒有，國民手裡的錢購買力突然減半，生活立刻陷入困境。
這種落差，誰都無法接受。
03
尾聲
歸根結底，任何嘗試休克療法的經濟體，死活都已經不由自己掌控了。
完全看人臉色。
好的結果是，大國資本很快就會去阿根廷，休克療法大功告成。
但即便成了，結果也說不上有多好……
試看今日之玻利維亞，全國資源都被外資掌控，本國人再無話語權。
當然，這總比挨餓要好。
壞的結果是，國際資本待價而沽，拖延很久才去「拯救」阿根廷人，甚至乾脆不去。
如果是這樣，我們只能為阿根廷平民默哀了。
米萊政府主張持槍、賣淫、吸毒、販賣器官自由，到那時，這個南美第二大國將徹底失去文明社會秩序。
等到真的有人被餓死、被虐殺，社會進入暴亂，米萊本人估計也不會好過。
當年，葉利欽的繼任者普京有手腕也有運氣，在掌握情報部門後，攜車臣戰爭大勝之威，將寡頭們擁有的資源收歸國有，又恰好趕上國際油價上漲，才止住了俄羅斯的墜落。
米萊有什麼？
一個民選政治素人，本來就得罪了軍隊、員警等利益集團，如果連選民都不支持你了，下場真不好說。（全文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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